行者無疆

我的父親就是前面提到的“章子客”，即從事金銀首飾加工的人。老家的首飾加工起源於宋代，千余年來，家鄉人以打章為生計，養家糊口、發家致富，技藝一代代傳承，到今時今日，有2萬多名“章子客”奔走在全國各地，著名的金銀首飾品牌張萬福、克拉海洋的創辦者都是從唐市的章子客起家。手藝經過千百年積澱、傳播自然就演變為文化，“唐市金銀首飾加工技藝”如今已被列入長沙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父親十六歲出外謀生，少不更事，跟隨年紀稍長的叔伯長輩出門打章子，從此在這個行業一混就是三十余年。那時候的章子客還沒有固定的營業場所，都是自己挑著擔子、握著錘子、帶著模子，走街串巷，找個熱鬧的地方架起打章箱席地而坐，現場就做起生意，誰家有金銀需要加工的隻要給他們，半個小時就能打出件像模像樣的首飾。打章的過程通常是先將舊首飾用高溫熔成塊狀，左手拿鑷子夾住銀塊，右手握鐵錘敲打，打章講究巧勁，揮錘有力、輕重有別，不兩下銀塊變成了小銀條，再經過定型、拋光、雕花等復雜程序，一個銀戒指或者銀手鐲就此成型。金銀戒指、手鐲、項鏈這些尋常首飾對一般的章子客自然不在話下，我父親還會手工打造金銀筷子、杯子和茶壺。章子客大多年初出門，年末歸家，走遍山山水水，半生羈旅天涯。最近幾年，章子客不再以“走章”為生，大都租了門面有了固定營業場所，有的開起金店，成為“土豪”。我的父母也在內蒙開了家銀飾品店，自己兼做加工業務。

父親少小離家，游歷各地、獨立自持，見識過世間百態，自然也閱盡了世情冷暖，一輩子總想出人頭地，但從不鑽營投機，少年時志在成為“干部”，卻終沒能如願。后來他把夢想寄托在我身上，於是這個夢想成為了我們共同的夢想。用功讀書，考取功名，是歷朝歷代以來中國家庭常有的夢想，也是那些普通家庭力圖改變命運的一種博弈。當下來看，這個夢想不再那麼崇高，但它承載著一個從未忘記的夢，一個走過年少輕狂，守著青春尾巴的人，在即將邁入年老前依然不願忘卻的夢。

父親身上既有君子的自持自重，也有小農的自知自足，年近半百，已知天命，卻依然還奔走在異鄉。一輩子過了大半，還能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夢想？他的夢想也許只是希望多一點時間和自己的父親兒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杯子碰到一起就是我們擁抱的方式，這是父親與兒子的方式，也是男人的方式。今年過年的時候，父親目光堅定地對我說：“再過二年，等你結了婚、生了孩子，我跟你娘就再也不出去了，家裡種幾畝地，作些菜，把房子拾掇一下，家門口做點小生意，就這麼安度晚年”。而和他一樣的那一批章子客依然在時光的洪流中尋找著夢想的歸宿，一輩子遠行其實終點從來沒變，就是那無數日夜裡魂牽夢繞著的故土。只是生而為客，唯有羈旅，若是做出點什麼，自然光耀門楣﹔若是平平凡凡，起碼養活了一家人，也總算不枉此生。

少年有夢

夢想是我們對自己的期待，也是對應然之事的承諾，在這個鼓勵做夢的時代，每個人都懷揣著許多美好的夢想。我生於八十年代末，由於生育政策和父母職業的關系，我既是獨生子，又是農村留守兒童，這樣的童年無疑是孤獨的。八十年代生人常被稱作任性、自私和扛不住壓力的“草莓族”，正如路遙所說的，每一代人都有自己命中注定的遺憾，屬於我們這代人的遺憾大概是多數人都沒有兄弟姐妹，所以或多或少會投射在性格上。好在教育是塑造人格修養最直接的方式，也是改變那些從普通家庭裡走出來原本一無所有的鄉野少年們命運的最好途徑。

我長大的小鎮隻有一條鄉鎮公路從中穿過，公路兩旁擺滿參差不齊的房子，延伸出為數不多的幾條街道，街道盡頭便是田野和河流。小時候躺在河堤上，看麻雀扑琳琳飛過，電線劃分天空，空氣裡漫著稻草的焦香，全世界藍的很干脆。順著河流而下就能到縣城，那時候無數次幻想著長大后要在縣城裡面工作、安家，家裡有口大冰箱塞滿零食，出門就能到大超市買東西，最好是還有個動物園，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由於讀書還算勤奮，中間考上重點高中、重點大學，最終考進省城的政府部門，實現了父輩多少年想而未能成的夙願。年前在省城買了房，房子挨著世界之窗，今年正准備買車，比年少時候預想中的一切要來的更早。

寫到這裡，我的故事好像真的寫不下去了，因為人生才剛剛開始，事業、愛情以及人生的悲歡離合都還沒有來，實在不知如何著墨。只是同所有走出大學的年輕人一樣，要面對來自物質世界的各種壓力，要面對復雜內心和平淡世界的磨合妥協，也要時刻提醒自己如何在既定的人生軌跡中活得更精彩點。我隻希望不再重復祖輩父輩那些勞苦奔波的人生經歷，以年為計，順生而生，去成全每個階段的使命。年輕時先著重解決人與物質的關系，伴隨著人與人、人與內心相生而長。不敢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卻也要把一切進行的比現在更好，自由而又體面的活在這世上。

“中國夢”一直與每個人息息相關，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這個夢想，我們敢於做夢，因為這已經是一個能夠兌現承諾的時代。在這顛沛流離的人世間，每一代人都曾熱切的期盼過，每個人都在窮盡一生尋找夢想的終點。我的祖父年近七旬，依然把勞動當做生活的必須﹔我的父親已過不惑，仍舊奔走在異鄉﹔而我，也在原本不屬於自己的城市裡艱苦打拼。穿過時間才發現，夢想不過是一場關於安定的尋找。還在路上奔波的人們，給夢想一點時間吧，雙腳不斷前行，目光溫暖向上，永遠把艱辛的奮斗看做是生命的必要，即使收獲還需一些時日，也心平氣和地繼續播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