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樹、和林、和森、和興，是我兄弟四人的名字。我是老二，叫和林。父母愛兒女，也愛樹木，二老一生中最偉大的事業除了育兒就是植樹。老人家把兒女當作樹木，用厚愛培育，用心血澆灌，希望子孫枝繁葉茂，生機勃發。老人家也視樹木如兒女，悉心栽種，全力呵護，希望樹木成蔭，果實盈疇。

父親的果園

我的家鄉在雷州半島中部，這是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地方，紅土地貧瘠干旱，夏天裡總是赤焰騰騰，紅塵滾滾。缺少綠色點綴的紅土地，如同鋼水翻滾的鋼爐，灼得人眼睛生痛。我小時候，土地是生產隊集體所有。都說民以食為天，可是在吃大鍋飯的年代裡，人餓得面黃肌瘦，土地卻成片撂荒。糧食都不願意種了，還有誰願意種樹！隻有父親像勤勤懇懇於生兒育女一樣，勤勤懇懇於栽樹造林。

種樹最難的是找樹苗。人貧窮的時候，豬牛也養得很少，沒有豬尿牛糞的滋養，土地也貧瘠。光禿禿的紅土地猶如癩子的頭，稀稀落落的生長著幾棵歪脖子樹。樹種也單一，多是材質不好樹形也難看的苦楝樹。我和父親都盼望下雨，尤其喜歡細雨綿綿的日子，這樣的天氣林場的護林員一般躲在窩棚裡睡懶覺。一下雨父親就帶我和哥哥去挖樹苗，我們披著蓑衣戴著斗笠，不必擔心他們沒收我們的鋤頭畚箕，甚至加上“偷社會主義樹苗”這樣一個可怕的名目。林場裡多的是桉樹，但我更喜歡油鬆，鬆香的氣味總是讓我感到興奮，我除了挖樹苗，還可以採木耳和蘑菇。村小學門前有一棵古老的鳳凰樹，開著火紅的花，我一心想找一棵鳳凰樹苗，但一直不能實現，這算是一個遺憾。

隻要有樹苗，我們什麼樹都種，不管地是誰的，也沒想以后的收獲。田埂上，地頭邊，村道旁，晒場周圍，甚至人家祖墳空隙裡，都要見縫插針地種上幾棵樹。因此，父親也和鄰居發生過不少爭執，鄰居總是指責父親借種樹來霸佔土地。但是，我知道父親的心思，父親只是想為子孫后代多留一片綠蔭。土地還是村裡的土地，樹木還生長在共有的土地上，幾十年來，父親種的樹不下萬棵，但他未曾賣過一棵樹。一棵一棵地栽種，一片一片地播種，功夫不負有心人，父親辛勤的汗水澆灌出了豐碩果實，慢慢地，我們村庄的周圍，從無到有，從小到大，逐漸綠了起來，放眼過去，碧葉重重，紅土地不再是一片赤紅，裸露荒蕪，火焰山一樣燒灼著人的眼睛了。

八十年代初，父親承包了一個滿是石頭的小山包，開始營造他的果園。父親清理石塊，挖掘樹坑，沒日沒夜地刨啊，挖啊，五十多歲的人，還像一個后生，憋足勁。別人都笑父親說：“石頭縫裡有黃金啊？”父親說：“石頭縫沒藏黃金，但能長出黃金。”在一年的時間裡，父親種了六百棵龍眼樹、五百棵荔枝和三百棵芒果樹。

父親對他種的樹苗，就像對他的兒女一樣，不讓他們飢著，也不讓他們渴著。父親的肩頭上總是一擔畚箕一把鋤頭，見到豬屎牛糞就聚攏到樹頭上，有死狗死貓就埋在樹坑裡。父親每次趁圩回來，必定繞道到果園，他要把積攢了半天尿撒到果園裡。三十年過去了，我家的果園依然是春來陣陣花香漫溢村野，秋至累累果實墜壓枝頭。正是這個果園，給我們食，給我們衣，給我們讀小學中學大學的學費和伙食費。我家因果園而富足，生活紅紅紅火火。有一次，朋友給我算五行，說我屬土。我笑著說，我屬土，也屬火，土生木，木又生火。命中注定，我與木相生相長，互滋互榮。1991年，我師專畢業時，班主任彭奮雄老師寫給我的畢業贈言是：“和風惠暢，林木成蔭。”敢情這就是隻讀過小學的父親給我們取名的初衷？

近年，村裡的人大都搬到新屋場居住，惟有父親不舍他栽的樹，他前年把老房子扒掉，建起三層小樓。在父親的眼裡，每棵都是有生命的，對每個生命，父親都不離不棄。屋子周圍的菠蘿蜜、黃皮、荔枝、龍眼、芒果諸多果木，都挂滿果實，棵棵壓枝低，黃皮黃紫發亮，芒果橙黃泛金，荔枝紅艷逼眼。暑假回到家裡，父親說摘吧摘吧，愛吃什麼摘什麼，這都是特意留給你們的。我摘荔枝，妻摘黃皮，女兒摘芒果。父親八十多歲了，撬不動石頭，也挖不了樹坑，他總是心滿意足地看著我們吃完果子，然后默默地把撒了一地的果核聚攏起來，步履蹣跚地把果核撒到四處的空地上，父親又播下了新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