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是全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五年。那时，大多数的农民们正在刚刚分得的土地上耕耘着希望，乡镇企业也正由无到有地迅速发展着。而此时的大学梦，在荒芜了若干年的年轻人心中，如同雨后春笋，一个一个地渐以破土并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那时，奶奶住在一个大四合院里。奶奶住东屋，其它各屋都分别住着一户人家。北屋住的那户人家有四个孩子，一男仨女。男孩子排行老大。他大我四岁。平时，我就喊他大哥。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学习勤奋，喜欢读书的大男孩。在他睡觉的那间小屋里，他学习的桌子上总是堆着几摞书，有古诗词、小说，还有我看不懂的数理化课本。

奶奶住的大院子里，像他那么大的男孩子有好几个，可我小时候就喜欢和他在一起。上坡，拾柴，挑水，粘知了，我都喜欢跟在他的后面。这不单是因为他从来不欺负我，处处让着我，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上有一种别的男孩子所缺乏的东西。例如，他从来不说脏话，他的衬衣领口总是干干净净的，他会吹笛子，能从一截小小的竹竿里吹出许多美妙的声音，他还会讲许多动听的故事。他说，他讲的那些故事，都躺在他书桌上的书页里呢。

那一年的春天，他即将高中毕业。

那个时候，高考的录取率极低，一个普通高中学校基本上一年也就能够考上十来个人，这还包括专科和中专。所以，一些学习成绩差的学生，基本上对高考不抱幻想，有许多学生在预选时就被刷下来了。他平时读书用功，学习成绩一直保持级部前十名。所以，学校理所当然地将他列入了参加高考的重点人选。

那时，我跟着奶奶住。虽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但那半年的时间却很少见到他。他早晨天不亮就上学，晚上在学校上晚自习，十点回来后还要挑灯夜读。父亲和母亲都嘱咐过我，高考前你就别再去找他玩了，千万别打扰了他的学习。

我们偶尔也会碰面，一般是在午饭时分。他会摩挲一下我的头，笑一笑，说，今年你就要考高中了，一定要加把劲啊。看着他原本高挑的身材更加瘦弱，我说，哥，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那一年的初夏，他顺利通过了高考预选。院子里所有的人，都为他高兴。接下来，是更加紧张的复习。

一个多月后，高考终于结束。那天下午，全院子的人围着他，问他考得咋样。他笑着说，谁知道咋样呢，反正会的题我都答上了。过后，我私下问他考得如何。他说，许多题型我都没见过，英语考得不怎么好，估计考个中专应该没问题吧。

那天下午，我放学回来，想喊他一起去挑水，就看见他和他的父母都坐在那里，正在默默难过。我突然想起，应该到了高考放榜的日子了，我的心里突然略过一丝不安……

那天，他告诉我，他的分数离中专录取线差了三分。

后来，村书记找过他的父亲，想让他到村里的学校教书。他父亲自然乐意，可他不愿去。他说，他要去复读，明年再考。他父亲看到他坚定的样子，就同意了。

他本来学习成绩就很好，又特别努力，我想，明年他肯定会考上的。

那一年，我顺利考上了高中，他成了我的学长。有时遇到难题，我会去问他。每次，他都会耐心解答。我有时会纳闷，我不会的题怎么他都会做呢。有时又会想，他学得这么好，怎么会高考落榜呢？看来，命运有时也会捉弄人啊。

一年的复读漫长而又艰苦。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他又顺利通过高考预选。一个月后，他再一次踏进了严肃而神圣的高考殿堂。

漫长的等待之后，等来的却又是一个不幸的结果。那一年，他又落榜了，他的成绩离录取线只差了二分。

短暂的痛楚之后，他说他还想再复读一年，最后一年。他说，他努力了这么多年，他心有不甘。

一年的艰苦努力，成绩只提高了一分，这种打击，对他的父亲来说，是极其失望的。他的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再复读。是啊，他还有三个妹妹都在上学，他的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干重活。这么多年来，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靠他父亲一个人硬扛着。他父亲是急需长大成人的他能够替自己分担一些啊。

他痛苦而无奈地答应了父亲。

一周后，他一个人跑到村书记家里。他说，他想去村里的学校教书。虽然那时，学校的教师缺额早已补上，但村书记还是答应了。村书记说，他就喜欢像他这样努力学习，知道上进的年轻人。后来，他的父亲提了两瓶酒去村书记家道谢，村书记说，谢什么，村里的孩子们需要这样的老师。

之后，他告诉我，他之所以要去村办学校教书，就是想边教书边复习，明年再考一年。他说，再最后拼一年，考不上也就死心了。

从此，他白天教书，晚上和周日，他便呆在自己的小屋里，把自己深深埋进那一摞一摞的书本里。那时，村里三天两头停电，我下晚自习回来，常看到他的屋子里，煤油灯闪着一片幽暗的光。有时我半夜起来小解，还看到他屋里的灯光一直亮着……

他曾对我说过，他之所以连续两年落榜，就是因为英语拖了后腿。也难怪，那个年代农村时兴村办初中，即在村办的学校里，小学和初中连读。教小学和初中的，都是本村毕业的高中生。这样的村办初中，语文和数理化等科目还能勉强开课，但缺乏副科和英语教师，尤其是英语，所以所有的村办初中都不开设英语课。那时我们都是考入高中后，才开始学习英语，从最基础的英文字母开始学起。三年高中，有两年学得都是初中的英语教材。所以，无论多么努力，我们的英语成绩总是赶不上在城里上学的孩子。

因为如此，那一年的时间，他每天早晨都早早地准时起床，读英文课本，背英语单词。他说，他一定要让他的英语成绩提高到七十分以上。

他的坚持和努力，引起了村里许多人的赞赏。但也有人却不以为然，他们背地里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他就是和土坷垃打交道的命，怎么会考上大学呢。

他的高考，几乎成了村里所有人都在关注的事情。

对于这些，他一概置之不理。他一如既往地认真教书，用功复习。

一九八三年的高考又临近了。预选，体检，一切顺利。等待他的，将是最后的一搏。

高考那三天，我在家里默默为他祈祷。我想，假若这次他还考不上，那以后我的高考，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好在，苍天不负痴心人。那一年，他终于金榜题名。他的成绩高出本科线十几分，他被一所师范大学顺利录取。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整个四合院里沸腾了，每一个人都喜上眉梢。然后，他们急着走出去，他们要去向所有的村人，报告这个令人激动的好消息。因为，他是我们村里考上的第一个本科生。

我在心里默默为他高兴。

一个月后，他就要远离家乡了。临走那天，我去他的小屋，和他话别。我送给他一本塑封的日记本。我说，你要把在大学的趣事全记下来，放假拿回来让我看。那天，他塞给我一封信。他说，我走后你再看。

送走他后，回到自己的屋里。我拆开那个信封，一张信纸上只有两行字：弟，明年的高考就看你的了。别给咱哥们丢脸！祝你成功！

我在心里默想，哥，你的话我记住了，我不会给咱哥们丢脸的。

终于，一年之后，一九八四年的盛夏，一张大学本科的入取通知书也翩然飞到了我的手上……

后来，我常想，假如他最后高考的那一年还没考上，改变的恐怕将不只是他的人生，或许还有我的人生。

是啊，人生有许多偶然，也有许多必然。或许，所有的成功都会带有一定的机遇性和偶然性，但努力坚持，不言放弃，却是这个世界上每一种成功之前的必然。